梳羽的燕子

时间:2017-09-11 16:50 来源:崇信县门户网 责任编辑:

  我叫燕儿,燕子的燕儿,这名字多好听,但我不知道是谁给我取的。

  听娘说,当年包裹我的破棉袄里上用红色圆珠笔写了一个“燕字”,还写了我的出生年月日——1995年6月6日。娘还说,她也想给我另外取个名字来着,但她不识字,又觉得燕儿好听。另外她大概想让我如燕子一样展翅高飞,在春天里飞来飞去,所以就叫我燕儿了。

  本是夏天,我却被一个蓝底白花的破棉袄包裹着。棉絮一疙瘩一疙瘩的裸露在外,也不知是穿破了还是被什么动物咬破了,反正就是应该丢在垃圾桶里的东西却紧紧的包裹着我羸弱、干瘪、幼小的身子骨,连个像样点的小被子都没有!

  娘说,那天她去后山砍柴,太阳火辣辣的照着,斑驳的光束被高大的灌木撕扯成一缕一缕的。她钻进茂密的灌木丛里才砍了一把柴禾就被一条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菜花蛇吓了个半死,菜花蛇通体碧绿,滋啦啦的吐着蛇信子瞪着娘。娘不知道绿色菜花蛇无毒,是不咬人的。吓得丢了砍刀,连滚带爬跑到了一个山坳里,刚一屁股坐到草窝窝里准备喘口气,就听见一个婴儿凄惨的哭叫声。娘回头找寻,发现草丛里有个蓝色的破棉袄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看着也就出生十来天,婴儿眼睛半睁半闭,眼角糊满了眼屎,头发上黑乎乎的粘着草籽,满脸褶子还在蜕皮,嘴角粘着白色的风干了的米糊糊,小脸还没一个碗底大,小鼻子小眼浑身污迹,脏兮兮的。

  那就是娘第一次见到我的模样,我被一件蓝底白花的破棉袄裹着,娘说她轻轻掀开棉袄看了看是个一丝不挂又黑又瘦的女娃,娘开心极了,环顾了一下四周没人抱起我一溜烟跑回了家。

  当娘说她一溜烟跑的时候,我说娘撒谎。娘说她没有。

  我说,“娘,你怎么可能一溜烟的跑?你看看你长得这个样子,身高不到一米,腿长也就三十公分,可烟跑得多快啊,我一拉风箱烟就跐溜一下窜出来了,一眨眼就跑的无踪无影了”。娘满脸褶子,高高的颧骨凸起,裂开她那掉得仅剩下三颗大黄牙的嘴巴傻傻的笑。蹦拉着两条短腿给我比划她当年抱着我跑的样子,就像个一蹦一跳的大猩猩。我笑的前仰后合,娘也咯咯咯地笑,满脸乐开了花。爹卷起一根旱烟蹲在门槛上,眉眼弯成了月牙状。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和娘的关系,我就是当年娘从草丛里抱回家的那个女娃。我今年二十岁,娘今年56岁。抱我那年,娘36岁,爹48岁。娘说她把我抱回来,爹高兴的手舞足蹈,三天三夜没合眼,一直趴在炕沿上乐呵呵的瞅着我。第四天,爹说“老婆子啊,这娃眼睛有病,你看都睁不开,眯起一条缝,怕是个瞎娃吧?”。

  娘说“你少胡咧咧,娃小哩,眼睛小点正常呢”。

  就这样,我被娘和爹留在了身边,他们用米糊糊喂养我,擦屎擦尿把我拉扯了二十年。二十年后我长大了也长高了,虽然看起来瘦弱,虽然我真的是个瞎娃,但我却是娘和爹的宝贝疙瘩,他们视我如己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我是他们一生的拖累也是他们一生的欢喜。

  我的眼睛先天残疾,视力不足0.2,走路看不清路面,吃饭看不见饭碗,日常生活全凭感觉去触摸。当年我的亲生父母大概就是发现我先天残缺才把我遗弃在了荒郊野外准备喂狼。幸亏我娘不嫌弃我把我捡回了家,我爹不嫌弃我把我拉扯大。现如今,我们一家三口生活的很开心。

  我不记得听谁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不想说我的家庭是不幸福的,因为我有全世界最善良的父母亲。我也不能说我的家庭就是幸福的,因为我们一家总共就三口人,却都先天残疾。要说老天对我很公平,又很不公平。我娘她身高不足一米,腿短身子短,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属于严重的侏儒症。而我爹也身材瘦小,还是个罗锅,走起路来后背高高的凸起,身子弯成了六十度。我小的时候村子里的小孩一见到我就喊“瞎女子瞎女子”,见到我娘就大喊“猴娃子猴娃子”,见到我爹就喊着“罗锅子罗锅子”。从我学会说话走路开始,娘和爹就对我说“燕儿啊,村子里的小孩子喊什么你都不要理会,就装作没听见,那不过就是个外号,和名字一样,都是给人叫的,他们爱叫就让他们叫吧”。

  娘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每次听他们起哄喊“猴娃子”和“罗锅子”的时候我都很生气,我喊他们“小杂种”,他们就用小石子丢我。我看不见不能丢他们,好几次都被他们丢的鼻青脸肿。娘和爹看见了心疼不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口婆心的劝我,让我不要和那些小孩子打架。其实,哪里算得上打架,都是我被他们打而已。有一次,两个比我大的孩子边用石子丢我边喊着“猴娃子罗锅子,生了一个瞎女子”。我一气之下抡起一把扫帚打了过去,扫帚的竹签扎到了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睛。他哇哇大哭,我吓得丢下扫帚躲到了山坳里。晚上,爹和娘打着灯笼找了我一宿,我听着他们嘶哑着嗓子喊我的名字,却吓得不敢出来。直到第二天,睡着的我被爹娘从一个荒草堆里抱出来。回到家,那家人不依不饶找上门来,让爹娘赔偿医药费,七七八八算下来要了三千元。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月里,爹娘为了三千元每人卖了400cc血,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只羊,七只鸡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那家人还不行,要我下跪给他们儿子赔礼道歉,倔强的我哪里肯?他们就让爹和娘下跪。爹娘一边跪一边给人家赔情下话,好话说了一箩筐,那家人才罢休,拿着钱扭着屁股骂骂咧咧走掉了。那一刻,我似乎明白我闯了多么大的祸事,发誓再也不让爹娘为我操心了。

  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听了娘和爹的话。当娘拉着我走过那些起哄的小孩子面前,听他们一边跳着一边笑着一边拍着手一边大声喊“猴娃子,拉着瞎女子”,我再也不生气了,再也不和他们对着骂了。日子一天天的过着,那些小孩子一天天的喊着,后来觉得没人理会也就没了意思,渐渐的不喊了。

  虽然不幸,但我的童年过得还很快乐的。娘和爹虽然腿脚不利索,但他们为人和善,也很勤快。家里虽然穷的叮当响,但娘总能用各种食材变着花样给我和我爹做好吃的。春天,娘拉着我去山里摘野菜,刺儿头、五爪子、荠荠菜每天都装满菜盘;夏天,娘把洋槐花捋下来拌了玉米面做成槐花面团子,甜滋滋的那叫一个香;秋天,爹从山里带回核桃、木耳、野山菌,娘就把它们擀碎剁碎了伴着韭菜给我们捏饺子吃;冬天,爹用白酒拌了麦子撒在野鸡出没的山坳里,第二天一早爹弯着腰提回来一只肥肥的野山鸡,娘用文火炖了,把鸡大腿和胸脯肉都捡到我碗里。我们住在一只窑洞里,娘说这窑洞是爹的爹留给爹唯一的财产,还说以后要留给我。我说我不要,我只要娘和爹。娘笑呵呵的说瓜女子。我们一家和村里人不怎么来往,本来住的相距较远,再者我们在村里人眼里就是倒霉透顶的一家子,一家子三口人没一个全活的。

  不知道是他们故意疏远了我们,还是娘和爹故意疏远了他们,自打我记事开始,我们就和他们很少有交际。偶尔家里来个人,不是捎话的就是看我们可怜给我们送东西的。偶尔送点吃不完的蔬菜,偶尔拿来一两件旧衣服。每次来人,娘和爹都笑脸相迎、谦恭有礼。我看不清来人长个啥样,模模糊糊只看到有个人影在晃动,末了只听见他们叹口气对娘和爹说“这孩子这个样子,真是个累赘……”。娘总笑嘻嘻的回应到“这娃好着哩,好着哩”。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娘说“燕儿呀,你看看我捡你那会你还没个鞋底子大,一眨眼就和门前的小树一样高了”。爹说“燕儿呀,你要是眼睛好使爹就算砸锅卖铁也要送你去上学,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考上个大学,爹给你扯件花衣裳,再扎个红头绳”。

  我从来都没留过长头发。娘个子矮胳膊又短,自打我五岁开始她就够不着给我梳头了,我也就一直和男孩子一样留着短发。我眼睛不好,虽然看不见娘和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但我知道,他们眼里满满的都是忧伤,从娘的一个转身,爹的一声叹息,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们对我的怜爱和惋惜。

  我说“娘,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您,给您做饭为您洗衣,给您养老送终”。娘咧开嘴笑的跟一朵绽放的花儿似的。我说“爹,我不上学也没关系,我就在家伺候您,给您捶背捏脚,给您点烟喂饭”。爹眯着眼睛笑的合不拢嘴。

  转眼到了08年,我长得更像一棵树了,娘和爹更老了。我学会了做饭也学会了洗衣,便常常亲手给娘做饭洗衣。我也学会了捶背和捏脚,每次爹出门砍柴或者劳动回来,我便常常给爹捶背捏脚。爹快七十了,腿脚不那么灵活了,背上的罗锅也更凸了,腰弯的更低了。娘也快六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本来就矮的个子变得更矮了。但每次我感冒发烧了都是娘拉着我的手带我去街道买药。娘就是我的眼睛,就是我眼前的一片光明。

  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爹的爹留给爹的窑洞——我们唯一遮风挡雨的家,被地震摇塌了,我们只好借住在村里人的旧房子里。村委会干部登记坍塌房屋,看我们借住的房子实在太破烂,怕再遇上地震我们被掩埋,就商议由村委会出面,全村集资,临村的煤矿赞助,给我们盖了三间大瓦房。娘和爹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一个劲的嚷嚷“这真是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

  也确实是因祸得福,自从我们搬到新房里,似乎一切都变得好转了起来。敞亮的大瓦房,下雨天再也不怕漏雨了,冬天也蹭上了矿区的免费暖气,我的手和脚再也没有生过冻疮,娘的风湿病似乎也好了很多,不再整天嚷嚷着腿疼胳膊疼了。矿区的职工住宅区离我们住的大瓦房很近,时不时还会有矿嫂来家里串门,她们在煤矿久居,有着煤炭一样温暖的情怀,内心炽热而透亮,善良而热情。今天,东家给娘送来一把韭菜,明天,西家给爹送来一包卷烟纸,还有矿嫂把自家姑娘穿过的衣服送给我。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真情的温暖,就像冬天里的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还有人叫爹把我领到外面的大医院看看,说不上这眼睛就能看见路了。听见他们说的话,我的心里暖烘烘的,也毛茸茸的,真的相关要生出翅膀的燕子,在心里梳理着羽毛。

  
(作者:信小宏,崇信县赤城煤矿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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